素心传第67章 飞燕灰烟
苏燕卿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火光忽明忽暗将她脸上的皱纹拓得愈发清晰像幅被岁月浸黄的旧画。
恍惚间那火苗里竟浮起飞燕的身影——她穿着一身大红舞衣裙摆上绣满金片转起来时像团烧不尽的火。
那是飞燕初遇沈知远时跳的《柘枝舞》红裙翻飞间鬓边那枚珍珠珠花“啪嗒”掉在沈知远脚边。
他弯腰去拾指尖擦过她的裙角快得像碰了团火焰又像怕烫似的缩了回去。
飞燕当时脸就红了舞步都乱了半拍金片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像她漏了半拍的心跳。
可转着转着那火就灭了。
红裙像被狂风扯断的花瓣飘落在终南山的风雪里一片、两片……很快被白雪埋住连点红痕都没留下。
雪地上只余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浅的被风扫平深的积了新雪没多久就成了白茫茫一片仿佛从来没人走过。
“她就像一阵风”苏燕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尾音被烛火燎得发颤“吹过长安的繁华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里她的影子混在绸缎庄的幌子上、酒肆的招幡上转个弯就散了。
吹过玉楼春的脂粉香姐妹们掐着帕子笑她‘阿鸾你又脸红了’她的唱腔混在琵琶声里娇俏得像沾了蜜可谁知道那笑声里藏着多少泪?吹过那些醉生梦死的酒桌达官贵人举着酒杯夸她‘舞得妙’她屈膝谢恩时裙角扫过桌腿带起的风里都裹着苦。
” 她顿了顿抬手摩挲案上那支紫毫笔。
笔杆凉得像冰却偏有处被摩挲得发亮是飞燕常年握笔的地方还留着她指腹的温度。
“她的舞再绝又能怎样呢?”苏燕卿的指尖在宣纸上“舞绝”二字上轻轻划过墨色被蹭得发毛像被眼泪泡过“连自己的孩子都没再见过一面。
小石头被抱走那天她跪在雪地里磕头额头磕出的血混着雪水在青石板上洇开朵红梅可谁记得?如今在酒楼里说书人拍着醒木讲她的故事说‘玉楼春那个飞燕啊可惜了一副好身段’;在茶馆中茶客们嗑着瓜子议论说‘听说被劫匪掳走了也有人说疯了’说完就笑着喝酒酒液里映着他们的嘴脸谁会真的记挂她?” 苏燕卿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落进深潭的石子连回音都带着闷响:“谁会记得她绣虎头鞋时针扎破了指尖把血珠蹭在布面上急得直掉眼泪?谁会记得她练《胡旋舞》时膝盖在青砖地上磕出青斑夜里疼得睡不着就用热帕子敷着第二天照样转得像朵花?那些疼那些难都跟着她一起被风刮散了。
” 阿禾听得浑身发冷从头凉到脚像掉进了终南山的冰湖里。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琴弦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每一声都像砸在人心上。
她望着苏燕卿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黄鹂唱《雁归》的模样——黄鹂总爱在最后一个音符拖得长长的像只雁子在天上盘旋盘够了就落下落在巢里落在泥里总归有个去处。
可飞燕的舞呢?分明还在旋转裙摆刚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音乐就断了她像被钉在半空中连下落的姿势都没来得及摆好就这么悬着让人的心也跟着悬着落不了地。
她忽然觉得“舞绝”这两个字比“歌绝”更让人心疼。
歌绝黄鹂至少把骨头揉进了调子《雁归》里那声泣血的“归——”听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哪怕黄鹂后来咳着血倒在台上那调子也刻进了人心。
可飞燕呢?她把性命都舞进了风里最后连个结局都成了谜。
像幅没画完的画画师刚蘸了浓墨想勾轮廓砚台就翻了墨色在宣纸上晕开糊成一片连她最初想画什么都没人说得清。
又像她绣了一半的兰草帕子针还插在第三片叶子上线却断了线头打着死结再也续不上。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屋里只剩下烛火的微光忽明忽暗地跳着像飞燕最后那支舞里乱了节奏的鼓点。
鼓师大概是慌了鼓点敲得忽快忽慢她的舞步却还在抢拍红裙扫过鼓面带起的风都透着慌。
光映着苏燕卿苍老的脸皱纹里藏着太多的故事:有飞燕刚来时怯生生的笑梳着双丫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裙站在玉楼春的门槛外手指绞着裙角说“我叫阿鸾想学跳舞”;有她练舞时咬着牙的疼练《柘枝舞》的旋转晕得扶着柱子吐吐完了抹把嘴继续转转得额角的碎发都湿透了;有她收到沈知远书信时红着脸的甜把信揣在贴身处拆了又折折了又拆信纸边角都磨得起毛;也有她得知小石头被送走时淌着血的泪指甲抠进掌心血珠滴在信纸上把沈知远写的“安好”二字泡得发涨。
光也映着那支写着“舞绝”二字的宣纸墨色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像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那结里缠绕着江南的水——是秦淮河的画舫摇过桨声“咿呀”溅起的水花沾在她绣鞋上;缠绕着长安的月——是玉楼春的栏杆拍遍月光落在她舞裙上金片反射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缠绕着终南山的雪——是她最后消失的地方雪落无声盖过了她的脚印也盖过了她的呼救;还有那个叫飞燕的女子一生的苦都缠在里面盘根错节解不开剪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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